近白者甜

【冬日捕梦网/21:00】回到人间

冬天的梦是什么颜色的呢?

关键词:草莓 巧克力 竹马竹马

 

预警:

无差 1.7w一发完

中凡高异父异母亲兄弟

仝黄父子情深(?)

不仝凡响最佳助攻

 

 

巧克力 

 

 

在高杨第三次停下手上的动作捧住左脸嘶嘶抽冷气的时候,贾凡终于忍不住起身走过来,一手挡开高杨企图阻止他的手臂,一手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盒子。

 

“没收。”贾凡无视高杨的抗议,屈起指节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名片,“明天早起我带你去看牙医。”

 

“不。”肿着半边脸的高杨干脆利落地拒绝,“我讨厌牙医。”

 

贾凡听了这话又折回来,拿起高杨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翻出口袋,“哎别别别别!” 高杨脸上装模作样的着急终于成了真,伸长手臂试图抢回自己仅剩的存货,刚张开嘴就疼得一个哆嗦。

 

“牙疼还吃巧克力,”贾凡看着脸皱成包子的小孩幸灾乐祸,“该!”

 

 

第二天一早被贾凡拽起来带到诊所的时候,高杨还没醒。

 

“干嘛非得来这儿啊……”补觉补了一路的高杨迷迷糊糊地嘟囔。

仁超口腔,位于城南的私人高端诊所,距离他和贾凡城北的家将近两个小时车程。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把之前的两位医生气走了,我也不至于带你横跨大半个江城。”贾凡坐在等候区的架子上东翻西翻,随手抄起本关爱口腔健康宣传手册给他读。

 

“行了你让我清净会儿。”高杨怨念着平白少了两小时的睡眠时间,伸手把宣传册按到他哥脸上,叠起腿躺上治疗椅闭目养神。

 

小护士在一旁叮叮当当地鼓捣器械,还要自来熟地和病人寒暄,说我看过您的病历年纪轻轻大牙都拔了两颗了真的需要好好养护了,我们这儿头牌啊不王牌医生虽然年纪轻,但是是本科江大毕业的海归硕士经验丰富,您请放一百一个心。

 

等到高杨不耐烦地皱起眉,小护士才有眼力价儿地跑去找等候区唯一的闲人家属贾凡搭话。

 

年轻的牙医拉好手套和口罩走过来,目光触及治疗椅上阖目休息的人的瞬间,呼吸几乎停滞。

 

黄子弘凡愣怔在原地,回忆如大雪般纷至沓来。

 

 

草莓 

 

 

胖乎乎的小男孩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雪的院子里,他的衣服塞得鼓鼓囊囊,走起路来像只肥肥的企鹅。

 

他循着刚刚听到的歌声找到了后院,唱歌的男孩蹲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身量比他高些,却很瘦弱。身上套的旧棉衣显得空空荡荡,上面的草莓图案已洗得发白发旧了。

 

小企鹅自来熟地跑到他面前搭话,“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唱的歌真好听。”

 

男孩拿着根小树枝蹲在地上画着什么,指尖冻得透着青白色,像是没听到一样并不理会他。

 

“那我叫你小草莓好不好?”小胖子并不气馁,自顾自地说下去,“小草莓,我听了你的歌,总得,那叫什么来着,礼尚往来!”

 

小企鹅小大人似的挥挥手,“我给你背首诗吧。”他立正站好,一字一顿,奶声奶气地背完了刚学会的唐诗。

 

一阵静默,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呼呼的风声,男孩依旧没有反应。

 

小企鹅遭了冷遇也不恼,眨了眨眼似乎在认真思忖着什么。随后他牵过小草莓的手,往他紧攥着的手心里塞了一块巧克力。一双晶亮的眸子笑得眉眼弯弯。

 

“我先回家啦,明天见!”

 

此时的日光正盛,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融了一半,有枯黄的草枝从残雪下探出头来,盼望着春天。

 

 

巧克力 

 

 

“嘛呢!”仝卓伸手在黄子弘凡眼前晃了晃,然后仰着把自己摔进休息室的沙发里。

 

给小护士顶了半天班的仝医生终于有时间歇口气。自那位高姓患者离开后黄子弘凡就一直在发呆,他直觉这孩子不大正常。

 

黄子弘凡小他两岁,是这家诊所老板张超的大学同学。和他一样是热情开朗好相处的话唠,还长了张和他不相上下的帅脸。

 

仁超成立这两年来,年轻有为的黄医生桃花不断,但似乎都没打动过他。自他们相识起就一直单身的黄子弘凡居然为了一个患者心神不宁了一整天,绝对有猫腻。

 

“哎哎,”仝卓八卦地踹一脚他的椅子,“看上了?”

 

黄子弘凡捏着个小羊形状的抱枕发愣,满脑子都是高杨和那位英俊的高个子男人离去的背影。听了这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的人噌得一下坐起身,看见黄子弘凡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完了,他和张超种了这么久的白菜要被拱了。仝卓忧心忡忡。

 

 

看上了。黄子弘凡靠上椅背捂住发酸的眼睛,是,六年前就看上了。

 

他们在一起两年,分开四年,思念了一千五百多个日夜的人忽然从天而降到他的治疗椅上,小黄医生不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惊喜还是惊吓。

 

黄子弘凡十分庆幸自己的职业性质需要带口罩,可以不直面许久未见的前度爱人。又感谢了一番自己优秀的职业素养,当时他几乎是全凭着肌肉记忆为高杨做了应急处理和检查。

 

我今天的发型是不是有点乱,衬衫的颜色是不是没选好,昨晚熬了大夜黑眼圈是不是很明显啊。黄子弘凡后知后觉地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

 

纠结了一会儿他又垂头丧气地想,高杨认没认出他来还不一定呢。都四年了,高杨追求者那么多,说不定早就move on了。而且陪他来的那位高个子男人看起来和他关系不一般。

 

阔别四年的前男友成了自己的病人怎么办?在线等,急!

 

黄医生靠在转椅上一圈圈打着旋儿,捂着脸哼哼唧唧。

 

“坦白从宽啊少年郎。”仝卓起身撑住他转椅的扶手给人来了个椅咚。

 

“他是……我大学学长,我们现在就是单纯的医患关系,医患关系。”黄子弘凡举起抱枕隔开仝卓的脸,试图自我洗脑。

 

仝卓翻个白眼,结论下得干脆利落:鬼才信。

 

 

草莓 

 

 

认识高杨的时候,黄子弘凡还是个口腔医学的大一新生,参加学校的公益项目跟队去给当地医院的老人看牙。江大高材生中途出来上了个卫生间之后就忘了来时的方向,七拐八拐绕了几圈后成功迷了路。

抬手敲了敲一扇半开的门,探出头的男生打量了黄子弘凡的打扮后皱起眉。“下次记得把耳钉摘了。”

 

没什么表情的脸也赏心悦目得很,黄子弘凡敲门的手停在半空,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任由那人给他拉进教室,领子上别了个小羊徽章推进小朋友堆里。

 

领他进来的男生穿白衬衣牛仔裤,套着件志愿者的绿马甲,坐在钢琴边带着小朋友们唱儿歌。他的皮肤很白,有一双眼尾微微上扬的狭长眼睛,一半肩膀沐浴在窗边照进来的阳光里。黄子弘凡偏头看着,感觉夏日正午的太阳比平时都要柔和。

 

发愣间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凑过来摇他的手,“你怎么不动啊?跟着做呀!”

 

黄子弘凡眨眨眼睛,只得学着其他小朋友的动作鼓起脸颊,“快乐的一只小青蛙,哩哩哩哩哩……”一米八多的大小伙子蹲坐在巴掌大的儿童椅上,和一圈小朋友拍着手唱儿歌。画面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唱到第三首歌时进来了位穿工作服的中年女士,男生起身和来人交谈:“任姐,俊霖不是过段时间就准备出院了吗,我给他录了个后测视频。”

男生又对着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还有新来的志愿者怎么回事,不仅迟到连工作服都不穿。”

 

“新来的?”任婕愣了一下,“新来的志愿者请假啦,哦对,上午给我打的电话,忘跟你说了。”

 

“啊?那这位是……”

 

收到两人的注视,黄子弘凡懵懵地站起来,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了似的,掏出自己的证件双手递过去,“我是江大来帮忙看牙的!”

 

“牙科在C区啊,你怎么跑到儿童保健科来的?”任婕惊讶地接过他的学生证,“高杨,还是你学弟呢,这不巧了吗。”

 

由于错过了回去的大巴,路痴黄子被刚认识的治疗师姐姐推上了高杨的车。高杨看着这个除了好看似乎一无是处的憨憨学弟,并不想顺路把他捎回学校。

 

 

巧克力 

 

 

“小仝护士啊,他这个牙还能保住吗?”对口腔学一窍不通的贾博士拿着X光片翻来覆去地研究。

 

“?那什么不好意思,我是正经医师兼公关经理!”仝卓眉头一皱。

 

“那请问护士,”高杨苦着脸捧着左颊,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这牙什么时候能拔?”

 

“……”

 

仝卓告诉自己不要和病人计较,又翻了翻检查结果,眯缝起眼睛权衡利弊。

 

黄子弘凡已经在他的软磨硬泡下交代了和高杨的往事,明显是对这位高姓患者余情未了。他自己脑补了一出痴情小黄一见钟情,被甩多年后仍旧念念不忘的八点档戏码,当即拍板了保守治疗方案。

 

毕竟过了这村没这店,要是高杨把这牙拔了一劳永逸,他家小黄会不会只能凄凄惨惨地孤独终老了。

 

于是仝医生昧著良心耐着心给小高患者和老贾家属科普,吧啦吧啦了一堆拔牙的后遗症给人吓懵了,成功哄骗高杨改进行根管治疗,并说明是由上次的黄子弘凡医生为他诊治。

 

再次强调了黄子弘凡四个字之后,仝医生转了个圈试图三百六十度观察小高患者的反应,看看他是不是也对小黄医生还有心思。可还没等他看出点什么,贾凡就笑着挡在了高杨身前。

 

“那麻烦小仝护士尽快安排手术吧。”

 

……

 

仝医生欲哭无泪。

 

 

黄子弘凡发誓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做过最兢兢业业的手术,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得能看清高杨脸上细小的绒毛,能感觉到高杨温热的鼻息扑在脸上,蔓延成再清晰不过的温暖触感。

 

“那个……术后轻微的肿胀和疼痛都是正常的,有事的话要随时联系我啊。”

 

被抢台词的仝卓发亮地立在一旁抹泪,感慨黄元元有了男人忘了爹。黄医生没有理会戏精仝医生的内心戏,一边叮嘱着注意事项,送高杨下楼。

 

黄子弘凡第一次觉得张超这座两层的诊所太小,两个人并肩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大门口。贾凡去取车,高杨停住脚步转过身示意他就送到这里。两个人这才有机会面对面好好看一眼对方。

 

“你还是喜欢那个牌子的巧克力吗?”黄子弘凡抄着白大褂的口袋,不自然地踮了踮脚,“巧克力还是少吃吧……”明显没话找话。

 

“好,那黄医生,下次见。”温柔得体的笑容和生疏的称呼让黄子弘凡一愣。

 

黄子弘凡不自觉跟着车开走的方向转了个身,楼上的仝卓几乎是整个人贴在落地窗前八卦,老父亲恍然觉得他家小黄怅然若失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抛弃的湿漉漉的小金毛。

 

 

草莓 

 

 

回学校后没几天,黄子弘凡就托张超查到了高杨的资料。张超嫌弃这任务没一点技术含量,毕竟风云学长的资料学校贴吧论坛到处都是。

 

高杨,他所在的江城大学钢琴表演专业大三的学长,男女追求者甚众,目前单身。后面附的备注上说,他每周六会去医院的孤独症康复中心做志愿者,平时习惯在九教三楼阳面的琴房练琴。

 

黄子弘凡借着那一次的搭车换来了联系方式和感谢餐,又在各种场合“偶然”出现在高杨面前刷存在感和好感度,甚至也报名了临床康复的志愿工作。

 

高杨有一副好皮相,又待人温柔礼数周全,很难让人不喜欢上,平日里少不了男男女女向他献殷勤,但据八卦消息说他的学长向来片叶不沾身。

可意外的是,高杨似乎从未拒绝过他任何形式的靠近。于是江大的好事者们惊讶地发现,音院的高岭之花和新生校草开始频频出双入对。

 

医科生的日子过得很苦,但黄子弘凡惯会苦中作乐。高杨应邀来陪他自习,他一边转着笔背书,每时每刻都有一箩筐的话要同高杨讲。高杨翻着西方音乐史,听他讲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嘴角勾着不易察觉的轻松和愉悦,有一搭没一搭应着他。

 

康复中心采用的是医教结合的治疗模式,志愿者的工作就是配合治疗师们,协助他们上课和做游戏。孩子们记不住人脸,往往只能靠局部特征辨认他们。

戴草莓徽章的是小羊哥哥,戴小羊徽章的是小黄哥哥。

啊,好拗口哦,小朋友一脸苦恼地盯着他俩发呆。高杨和黄子弘凡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在一起去听完黄子弘凡喜欢的乐团巡演后,黄子送高杨到寝室楼下。

 

“这个送你,”高杨掏出个小盒子递过来,“下次来医院的时候别戴那副十字架了,被小朋友拽到疼死你。”

 

黄子弘凡好奇地打开——是一副简单的耳钉,他看一眼就喜欢的款式。再次抬头的时候,高杨已经招了招手上楼了。

 

高杨的背影很好看,他肩宽腿长,七分的牛仔裤下露出节藕白的小腿,步速不快却仿佛脚下带风。那阵风和着黄子弘凡的心跳一同翩然到无边月色里。

 

精神小伙的脑子里登时蹦出两个小人,一个说“冲啊黄元元!反正高杨不差朋友只差你这个男朋友!”

 

另一个说:“deideidei港得dei!”

 

黄子弘凡态度是坚决的、信心是充沛的,于是脑子一热直接把心理活动喊了出来。

 

周围好像一下子陷入了寂静,喧闹声风声虫鸣声都停了下来,只余照在楼梯上的一束月光,和一上一下相望着的两个少年。黄子弘凡回过神来自己都吓了一跳,懊恼地嘀咕这可真是场糟糕的告白。

 

高杨在几节台阶上微低下头看着黄子弘凡晶亮的眼神。他睫毛静载着一汪月光,笑得眉眼都弯起来,在夏日的夜风里应了句好。

 

 

巧克力 

 

 

高杨的治疗在一个月后结束,仝卓的好意多争取的几次见面都无事发生,并没有让他们像俗套的电影情节一样重修旧好。

和高杨重逢后的第七个星期,黄子弘凡来到了城北的音像店。

 

这家店的名字叫做“来日”,开在他们的母校附近,一层陈列着黑胶唱片、磁带和CD,二层售卖咖啡和甜点,也提供场地给学生自习。在实体唱片渐趋没落的年代,它却借着情怀和氛围在这座城市的郊区生存得很好。

 

从前他俩是来日的常客。临近期末,黄子弘凡带上高杨和重点划得密密麻麻的砖头教材,来这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高杨嗜睡,陪他自习的时候一般过不了多久就歪在桌上。他们习惯坐对面,黄子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桌上,偏过头刚好能看到他细密如鸦羽的双睫,随着安稳绵长的呼吸频率轻轻颤动,让人无端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满足感。

 

看着看着,黄子弘凡枕着手臂阖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也均匀起来。两个人在一起粘粘乎乎地虚度时光。

 

 

黄子弘凡被暖烘烘的咖啡香气拉回思绪,打量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轻笑着摇摇头。大抵是因为太过怀念那段时光了,他才会觉得两个人相处时细枝末节的琐碎也那么好。

 

谁成想,下一秒记忆中的身影便到了眼前。

黄子弘凡晃晃脑袋确定自己没看错,又有些无奈地想,是不是有些人天生就有这个本事,让人每次见都如初遇一般心动。

 

初冬的江城气温不算很低,只是近来连日阴雨才显得格外寒凉。高杨穿着件高领毛衣,有些单薄的肩膀包裹在拼色大衣里,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像是在等待什么人。于是他走上前去,像从前无数次一样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

 

“你还是常来这家店吗。”

“真巧。”

两人在淡淡的咖啡香气里低声交谈着,聊了聊学校和以前共同的朋友。这次的气氛自然了很多。不像重逢的前任,倒像许久未见的挚友。

 

“怎么感觉你好像一点没变。”黄子弘凡脱口而出。

 

高杨笑笑,不置可否,“这四年你变化不少。”

 

这倒是真的,他除去夸张的发型和配饰,穿起规规矩矩的正装或白大褂,人前像个成熟稳重温文尔雅的黄医生了。高杨却好像定格在了四年前,一颦一笑都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他最熟悉和最深爱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高杨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我下班了,过来接你回家。”联系人的黑框里赫然是贾凡的名字。

 

黄子弘凡下意识地问:“你们住一起吗?”

 

高杨低头打着字给那头的人回消息,答非所问。

 

“下周在医院礼堂有小朋友们的表演,你和那个柴犬精如果有空,就来看看吧。”

 

黄子弘凡用了三秒钟反应过来柴犬精是谁,又用了一分钟意识到高杨向他发出了邀请,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好!不见不散!”

 

 

草莓 

 

 

今天的阳光很好,院子里的榆树抽了一点新芽,已有有融融的绿意爬上枝头。用不了多久,上面会开满密密匝匝的白色花朵,随着风微微浮动出清雅的香气。

 

树下的小草莓唱着重复的歌,小企鹅坐在一边听。这些日子他天天来,男孩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夸张的语言和肢体动作视而不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让他分一点点注意力和他交流。

 

“小草莓,你理一理我嘛~”小企鹅扁着嘴蹲到他身边看。可这沮丧还没持续几秒,他就被地上的写写画画吸引了注意。

 

“咦,原来你在写简谱啊!”他已经习惯了小草莓的不回应,蹲在一旁自顾自地唱起自己刚刚学会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听到小企鹅还不甚熟练的歌声,那双黑眸子里燃起了一点点光亮,抬眼看过来。

 

“你喜欢这首歌吗,我们音乐课刚学的,叫送别。”终于找到了小草莓感兴趣的东西,小企鹅激动坏了,“我教你,我们以后一起唱歌好不好?”

 

小草莓第一次长时间直视着小企鹅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两个月来第一次得到回应的小企鹅开心地起身跑走了,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跑回来,像往常一样在他的手心里塞了块巧克力,笑出一口小白牙。

 

“那我们明天不见不散!”

 

等到他转身之后,小草莓迟疑了一下,一直缩在袖口里的手伸出来,学着他的样子僵硬地摆了摆手。

 

后来,小草莓在那棵树下从晨间等到傍晚,衣服沾了夜间的雾气。从春天等到秋天,榆树长了新叶又枯败。

 

那首歌的名字成了谶语。

 

小企鹅再没来过。

 

 

巧克力 

 

 

为了保护小朋友们,汇报演出设置的规模不大,受邀的只有家属和一些工作人员。贾凡把黄子弘凡和仝卓接进来,引着他们到前排的位置坐下。

 

台前幕后有工作人员在布置道具,仝卓袖子一撸就迎上去扶住一个没锁稳的推车,帮着忙上忙下。贾凡看着自来熟的那人穿着正装忙活的背影发笑。黄子弘凡实在介意眼前这位总陪在高杨左右的贾博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你和高杨……”

“高杨还在旧楼那边和小朋友们做准备,你可以先去看看。”

 

询问被贾凡有意无意地打断,黄子弘凡急着去找高杨,就先打消了这个年头。四年没来过的江城医院已经焕然一新,路痴黄子凭着记忆找到了旧的康复治疗区。休息室没关门,黄子弘凡刚进门就被一个孩子扑上来抱住了膝盖。

 

“黄思明,回来坐好!”

 

不大的空间里一群扎马尾的女孩和系领结的男孩在跑来跑去,吵闹得很。高杨正蹲着为一个男孩系鞋带,抬头见是他,笑了笑当是打了招呼。

 

黄子弘凡于是也蹲下身来,帮小朋友一个个整理领结。

 

“他们恢复得很好,已经具备了基本的自理能力,顺利的话说不定将来能到正常的学校读书。”高杨弹钢琴的漂亮手指在布料间穿过,从神情到动作都有一种沉静的优雅。

 

黄子弘凡看着高杨专注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在这里做临床康复的日子。

 

康复治疗工作日常没有那么有趣和充实,治疗师和志愿者们日复一日都在做着同样的工作。

 

和同龄人比起来,这里的孩子有语言上的交流障碍,沉溺于刻板重复的行为,严重的还有伤人和自伤倾向。一个简单的知识和行为的习得可能要经过成百上千次的训练和强化。用张超的话说,能坚持这种得不到回应的工作纯属为爱发电。

 

曾经黄子弘凡为了高杨心血来潮报了名,也因为这工作的枯燥无味而丧气过,但却慢慢真正喜欢上了和孩子们相处,会为他们每一个不甚明显的进步而由衷地高兴。

 

“也不知道咱们当初带的小朋友都怎么样了。”黄子弘凡给一个小胖子系好领结,顺便捏了捏他肥肥的脸蛋。

 

“我也不太清楚。”高杨摇摇头,“这六年来的患者大多数在治疗结束后就断了联系,几乎没有家长愿意参加我们之后做的回访调查。”

 

黄子弘凡露出不解的表情。

 

“他们好不容易脱离了自闭症带来的痛苦,再提到孩子在这里的治疗经历就是在揭他们的伤疤。”高杨缓缓解释道,“向他人隐瞒自己生活中不那么光鲜的部分,也是人之常情吧。有些事,他们可能更情愿没有发生过。”

 

黄子弘凡的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

 

是吗。那我们的过去对你来说又是什么呢。

 

 

“啊,夏天的梦,是什么颜色的……”

 

清澈的童声总有最纯粹生动的感染力,仝卓一反常态地听得入神,心事重重的黄子弘凡也轻而易举地陷进其中。他在一片昏暗中专注地凝视着台侧的高杨。

 

舞台上的灯光照在高杨柔软的发顶,细碎的刘海和亮晶晶的湿润的眼睛,包裹出柔和的轮廓。钢琴前坐着的人含着笑,偶尔抬头和指挥的贾凡对视。

 

“是繁星浇揉的月光,是雨后山寺的晚钟……”

 

一曲终了,台上的人闭上眼微仰起头,下颌线和肩膀伸展成惊艳的曲线,和几年前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带着他们初见时那种明亮又易碎的光芒。

黄子弘凡在一片掌声中眼眶发红,心尖发烫。

 

“哎,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仝卓凑过来和他低声耳语,“你们当初为什么分开啊?”

 

 

草莓 

 

 

在一起之后,黄子弘凡还是常常陪高杨泡琴房。他偶尔也会拾起自己荒废了好些年的钢琴,和高杨来一曲四手联弹。他们弹一首名字很可爱的练习曲,黄子用拳头滚琴键搞怪,高杨错音了就偏过头一脸无辜地看他,两个人笑着闹作一团。

 

多数时候,作为男朋友的黄子更喜欢托着腮等在一边,光明正大地盯着高杨的侧面看。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倾泻的音符一路淌进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琴键上翻飞的蝴蝶和泉水声停下来,高杨抬头威胁道,“你再看我,我要亲你了。”

 

黄子弘凡盯着那双沉静又透亮的眼睛,心里仿佛被最轻柔的羽毛拂过一样。于是他扶住高杨的肩膀,偏头轻轻吻上他的唇角。穿白衬衫的两个少年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里相拥着呼吸交缠。

 

这个场景在他们分别后的岁月里反复出现在黄子弘凡的梦中。梦里是午后洒满琴房的阳光,和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高杨。

 

高杨似乎总是清清淡淡的,永远谦和有礼,永远温柔周全。好像他从来不会为什么人做出一点点出格的事情,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态动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高杨那样无措的样子。

 

——“我知道异国很难,但我不在乎啊黄儿……”

 

——“可我在乎。”

 

那天的最后高杨红了眼睛,颤抖着嘴唇,像是怕惊着第三个人一样轻轻地唤他。

 

“阿黄,你别离开我。”

 

一贯平静无波的眸子染了颜色,有某种情绪在潋滟的水光里汹涌起来。黄子弘凡知道,那个眼神读作舍不得。他看着一贯冷淡的人因为他而终于生动起来的神情,几乎有种高杨离不开他的错觉。

 

四年前的黄子弘凡沉默着甩开了他的手,现在的黄子弘凡终于去面对逃避了四年的事实——提分手的是他,尽力挽留的是高杨,他搁这儿演什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高杨,你这样特没意思。”

 

——“不就谈个恋爱吗,谁是奔着地老天荒去的啊。”

 

黄子弘凡关上卧室的灯闭起眼,视野里是感光滞留造成的一片血红。

他怎么会忘了呢,这一字一句都出自他之口。

 

是他不要高杨了。

 

 

当年两个人分开之后高杨去了维也纳深造,黄子弘凡去了波士顿留学。独自生活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他饱尝过那种孤独和无依靠。

 

他的小羊娇气得很,怕疼又怕累,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过了三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定吃了很多苦,如果有个人能陪着他照顾他就好了。可他又不无自私地想,高杨会不会忘不了他。

 

而今四年过去了,高杨几乎什么都没变。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远比他想象得要淡薄,没有谁能扮演从不离席的角色。原来没了自己,他也是那般清清淡淡地过。

 

黄子弘凡从来不相信永远,更不信命中注定。可偏偏高杨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一个眼神就勾起他沉寂了四年的七情六欲,他藏起四年的悸动在重逢的瞬间摧枯拉朽地破土而出。

 

高杨,高杨。夏天的梦是什么颜色的呢。黄子弘凡翻个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在静默的黑暗中阖上眼睛。

 

是琴凳上少年穿着白衬衫靠在一起的肩膀,是他们合奏时为了掩饰心动而弹错的弦音。

 

 

巧克力 

 

 

伤春悲秋了一整夜的黄子弘凡第二天只能顶着一双肿眼泡来搬砖,好在第一个预约的病人在中午,在这之前他可以顺理成章地趴在办公桌上挺尸。

 

仝卓一脸神秘地凑过来问黄子弘凡知不知道贾凡和高杨什么关系。

 

“贾凡和高杨?”黄子倏地从羔羊形状的抱枕里抬起头,满脸黑人问号。“同事?朋友?难道是男朋友……”

 

仝卓抿嘴摇头,眼神玩味,“不不不,没这么简单。”

 

欣赏了一会儿黄子弘凡怀疑人生的精彩表情,仝卓才上手拍他的脑袋。

 

“想哪去了你?贾凡是他哥。”

 

“高杨七岁的时候被贾家领养,而贾凡的父母因为工作的原因呢一直在国外,贾凡博士毕业后为了照顾高杨才回了国,十几年来俩人几乎是相依为命……”仝卓一脸郑重地和他分享了这个大秘密。

 

难怪他们那么亲密,黄子弘凡一边腹诽仝卓的措辞一边思忖着。

高杨的身世他并不清楚,只记得高杨似乎是有个在国外读书的哥哥,原来就是贾凡啊。他这才意识到,和高杨在一起的两年里,他对他的家人朋友所知甚少。

 

“你怎么知道的?贾凡跟你说的,还是你找张超查的?”

 

“高杨跟我说的啊。贾凡昨晚夜不归宿,今天一早他就跟着定位杀到我公寓来,威胁我要拆了咱家诊所!天地良心贾凡只是睡着了。啧啧兄控真可怕。”仝卓语气夸张地抱怨。

 

“哈?你和患者家属怎么回事?”没等仝卓反驳黄子弘凡就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说贾凡为了高杨回国?”

 

高杨不是去维也纳读书了吗?黄子弘凡漆黑眼睛里的光闪动了片刻,定格成一个有点茫然的眼神。

 

 “对啊,弟控也够可怕的,”仝卓还在没心没肺地得吧得,“贾凡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也真是溺爱,能放弃大好前途回国内的小医院工作。”

 

他忽然想起,上次在治疗中心高杨似乎提到过六年来康复的孩子们……六年?黄子弘凡心里很乱,一个隐隐的猜想在脑中浮现,恨不得立刻去找贾凡问个清楚。

 

仝卓留意到黄子弘凡突然的沉默,联系到之前关于两人分手原因的讲述,也不再做声了。

 

 

贾凡接到电话的时候似乎一点不意外,约他来医院见面。

 

音乐治疗室为了方便家长们探视装了单向玻璃,两人并肩站在窗前。贾凡似乎并不急着回答黄子弘凡的满腹疑问,示意他去看正在和小朋友做游戏的治疗师和志愿者们。

 

“高杨现在再忙也会每周带一节基础治疗的音乐课,你知道为什么吗?”贾凡终于开口。

 

“因为你们当初在这遇见。”他的声音很轻,掉在黄子弘凡心上却砸开了一个窟窿。

 

“他放弃维也纳的原因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你当初离开他,仅仅是因为不想异国恋吗?”

 

青年没答话,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嘴唇抿得死死的。贾凡看着他一瞬间失了血色的脸,和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白的指节,轻轻叹了口气。

 

 

草莓 

 

 

那是个格外冷的冬天。

 

江城纬度偏低,难得有下雪的天气。黄子弘凡自小长在不会下雪的城市,因此每到这时候都异常兴奋,恨不得到雪地里滚成一个雪团。

 

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黄子弘凡哆哆嗦嗦等在来日的屋檐下,高杨撑着伞来接他,远远看见穿一身明黄色瑟瑟发抖的小朋友,羽绒服的一圈毛毛领衬得他一张小脸愈发精致,蹲在冰天雪地里好像一簇小小的金色火焰。

 

然后高杨给他拍掉肩膀和帽子上的落雪,牵着小孩踩着雪慢慢地走回他们的家。

 

那时候的高杨和黄子弘凡都相信他们来日方长。

 

 

高杨接到了心仪学校的offer,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黄子弘凡知道的时候没什么反应,甚至做好了和他一起去的打算,于是在寒假回家的时候和父母提出想去奥地利的学校交换。

 

“那孩子在江城公立的三甲医院里做志愿工作是吧。”

 

黄子弘凡错愕地抬起头。

 

“如果那些患者家属得知他私底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再闹到你们学校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

 

他的父母宠爱他,但也传统。传统到在他幼时因为爷爷一句话从江城搬回锦川,填高考志愿时要他放弃声乐学医。他们的宠爱,是允许黄家的儿子在他们的期望范围内走平稳顺遂的路。

 

黄子弘凡试过平心静气地和家里人谈一谈,也在那一周里歇斯底里地抗争过。可年轻的男孩实在没有对抗世界的力量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更害怕高杨选择的不是他。

 

他见过高杨陪伴那些孩子时的笑容,知道那对高杨的意义。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拿高杨的前程去赌。最初吸引黄子弘凡的,坐在钢琴前的青年身上摄人心魄的光芒,不该因为他的自私被掩藏。

 

于是他替高杨做了选择。他想,既然高杨想守护那群星星的孩子,那他的梦想,就让黄子弘凡来守护吧。

 

他从锦川飞回江城,想要陪他的小羊过最后一个冬天。

 

一周过去了,高杨一点都没有出门的意思,黄子弘凡问他不在的时候高杨都干些什么。高杨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盘腿坐在沙发上,纤长的五指捧着杯麦茶,侧脸漾着一层薄薄的清透暖光,笑着说发呆,弹琴,还有想你啊。

 

被撩到的黄子弘凡笑话他是冷血动物需要冬眠,但还是陪他天天窝在家里,几乎寸步不离。

离开的前夜,黄子弘凡等高杨睡熟后在客厅里收拾行李,高杨不知怎的从睡梦中惊醒,黄子弘凡闻声跑过来问他怎么了。

 

刚睡醒的高杨看起来白白软软,迷糊又黏人,眨着眼睛盯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凑上来像小羊羔一样蹭了蹭他的颈窝,不一会儿呼吸又绵长起来。

 

黄子弘凡环住高杨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望着窗外通明的灯火,低头亲吻高杨柔软的额发,心口的暖意慢慢因为这样全身心的依赖变成酸涩。

 

凭什么那么多人都能和相爱的人厮守,我却要离开我的小羊了。

 

 

高杨有很严重的鼻炎,黄子弘凡给他找了最好的药,每到春冬就恨不得把高杨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那天他看着追出来的高杨,通红着眼睛在雪地里因为寒冷和难过发着抖,口是心非地说了重话。

随后他顺从父母的安排,去了地球另一端的国家留学,也从此和高杨断了联系。

 

他那时候太年轻,太自以为是。只能用自认为正确的方式,保护想要珍惜的人。

 可他不明白的是,他的小羊不在乎什么前程似锦,只想要和他一起的未来。

 

 

巧克力 

 

 

贾凡说了很多他不曾知道过的事。

 

比如他们过去和现在正在努力帮助的星星的孩子,病名全称是孤独症谱系障碍,高杨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算是很幸运了,高功能的个体本就不超过10%,还有得天独厚的音乐天赋。

 

比如黄子弘凡走后,那张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通知书成了一张废纸。而贾凡为了照顾情况不稳定的高杨,搬到了他的对面。

 

比如高杨后来转修了音乐治疗学,坚持要留在江城医院工作。他切断了和本就寥寥无几的朋友的联系,也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黄子弘凡在来日遇到他的那次,是几年来他第一次主动出门,才会让贾凡不放心到一定要接送。

 

心事重重地走出医院时天已经黑了,贾凡的话在黄子弘凡的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每一句都像一记利刃从心上狠狠划过,带来一阵阵泛着酸楚的刺痛。

 

直到几个小时前,他都以为高杨和他一样,是在完成学业后选择再次回到这座城市。甚至还在为当年自以为对高杨好的主动放手而自我感动。

 

“羊,我想见你。” 熟悉的号码接通的一瞬间,黄子弘凡几乎失声。

 

“阿黄?怎么了?”那头的声音带着点不太清醒的含糊。

 

“我们在来日碰面,好吗。”

 

久久没听到回复的黄子弘凡把手机举到眼前才发现,他在外面游荡太久,没留意到手机只剩下一丝的电了,屏幕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又下起了雨。黄子弘凡沿着路边走,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高杨听到了多少,会不会在来日等他。直到看到黑漆漆的店面时才如梦初醒。

 

这个时间了,来日都关门了,高杨怎么会因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跑来见他。他们都不是六年前的毛头小子,天上下刀子也要翻山越岭去见喜欢的人,更何况他还是个无关紧要的前任。

 

黄子弘凡有些自嘲地笑笑,沮丧又狼狈地想去路边拦个车。

 

然后他回过头,看见了高杨。

 

马路对面正在等红灯的,撑着伞的,刘海安静地搭在眉上,刻在他记忆里的高杨。

 

昏黄的路灯打在他身上,端的是一派挺拔修长的温润模样。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等待的人群中,却仿佛被隔绝在喧闹的氛围之外。一时间周围都被虚化成了低像素的背景,只有高杨的面容鲜明清晰。

 

黄子弘凡站在被车流隔开的另一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他们这六年一直在一起,从未分开过。只是他晚归又忘记带伞,高杨冒雨来接他回家。这只是他们一同度过的无数个日出和日暮中的一个。

 

好像高杨就一直在原地,等他回头。

 

原来高杨就一直在原地,等他回头。

 

从前黄子总笑话他的小羊像AI,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做什么都温温吞吞,说话轻轻慢慢,还总爱盯着什么地方发呆。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大多都是黄子弘凡一个人在侃天侃地,偶尔停下想听听他的想法,也鲜有回应。

 

其实他在听,也会回应,只是会慢一些。因为每个字都听得仔细,因为会把他的话都放在心上。

 

四年,四年。

 

四年足够黄子弘凡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足够一个接受了早期干预的自闭症儿童康复,也足够漫长到忘记一个人。

                                   

可他没想到的是,高杨从没想过忘记。

 

他站在原地,用目光细细摹画那张在心里描刻过千百次的脸,多想穿过这条马路,穿过他们错过了的四年光阴,站到高杨面前,去牵他的手。

 

可他该怎么弥补曾经的遗憾,又该如何交付与之配衬的深情。

 

黄子弘凡不知道。

 

 

草莓 

 

 

“我们就到这儿吧。”黄子弘凡的嗓音有些哑。

 

“你说什么?”高杨像是没听清。

 

他看着黄子弘凡绷起来的嘴角,总不太服帖的卷毛刘海,驼色的大衣上沾着点快要融化的细雪。他的阿黄平日里是一副神采飞扬嬉皮笑脸的样子,看起来一点距离感都没有,不笑的时候却显得有些严肃,稳重又矜贵。

 

是他先牵起了高杨的手,也是他在冰天雪地里,对高杨一字一顿地说了结束。

 

于是高杨垂下眼睛,像答应他开始一样应了句好。

 

 

其实他第一面就认出了黄子弘凡。

 

当年的小企鹅已经长成了帅气的小伙子,黑亮的眼睛却一点也没变,开朗又有活力的样子,看起来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大男孩。他弹着钢琴余光去看一群小豆丁里的漂亮男孩,觉得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实在可爱的紧。

 

他没想到这个小学弟真的来做了志愿者,有事没事都爱围着他转,心思昭然若揭。熟悉了之后才发现这人外热内冷,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亲近,却愿意把自己一颗干净热烈的心毫无保留地捧给他看。

 

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没提过他们幼时的羁绊,毕竟过去了十多年,对方不一定还记得那家孤儿院,他也不那么情愿自己堪称狼狈的过去被他知道。可不知不觉间,他对他的依赖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他的眼睛那么亮,让人光着看着就忍不住心动,每当他看到黄子弘凡的笑容,整颗心都跟着亮堂起来。黄子弘凡说什么他都想相信,只要黄子弘凡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都不会怕。

 

可是小混蛋又丢下他跑了。他总是理智清醒的,年纪虽轻,却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比高杨更容易做到及时止损。

 

也怪他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善表达,没让那人感觉到自己有多爱他。

 

不过也好,高杨想。他的小朋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应该像其他普通人一样,拥有平凡但快乐的人生。

 

后来,他买下了他们当初同居的出租屋,在家里装修了一间承载了他们很多个回忆的一模一样的琴房,守着那家小小的康复中心工作。甚至是习惯买同一个牌子的巧克力,维持着不变的穿衣风格,听他们从前一起听的歌。

 

他没有朋友,也没尝试过和别人的什么人建立起不一样的感情,多数时间都一个人在家里弹琴或者发呆。因为和他人交流对他来说既困难又无意义,因为再没有一个人像他的阿黄。

 

高杨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拒绝没有黄子弘凡的未来。

 

四年了,他像个地缚灵一般把自己困在回忆里,心甘情愿地留在原地做永远也醒不来的梦。梦里有曾带他回到人间又放开他的手的,名为黄子弘凡的光。

 

 

巧克力 

 

 

和黄子弘凡重逢后的第九周,高杨再一次被贾凡大清早拽起来。

 

江城的雾霾天很严重,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高杨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打量了一下隐在雾中的街道和楼宇,“你带我来这儿干嘛?”他不记得他大学的母校里有什么甜品店。

 

“摄入巧克力之前,你最好先见见你的牙医。”贾凡探身过来给高杨解了安全带,顺手拿过他的手机和钥匙,示意他下车。

 

高杨把贾凡上下看了几遍,越发觉得他哥西装革履包着一块黑心,人还没入赘呢一只胳膊肘就拐进这破诊所了,还要搭上自己养了十几年的便宜弟弟。

 

“这干嘛?买一赠一啊?”高杨嘴不饶人。

 

贾凡轻笑一声,凝视着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

 

十几年前领回家的冷心冷情的小孩,只有在遇到这小话唠的事才偶尔显出些有人气儿的欢脱来。

 

或许高杨自己都没发现,黄子弘凡是他的药。病了这么些年,大概也只有他能把高杨从自己的世界里拉出来,让他展露出毫无负担的笑颜,走进阳光和喧闹的人间。

 

高杨回头看一眼把他卖了的亲哥。发现贾凡也跟着下了车,抄着口袋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含着温和而明净的笑意。

 

“去吧,”贾凡扬扬下巴,“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要是不想再见那个小话唠了,”

 

他照顾了他十几年,却甚少以兄长自居——除过当年在院长的办公室里。那时候贾凡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却能向孤苦无依的小高杨承诺。

 

“哥带你回家。”

 

高杨背对着他扬扬手走上楼,在贾凡看不到的地方蹭了蹭眼角。

他觉得老天待他太过宽宥了,他生得卑微还有痼症缠身,却有幸拥有了天底下最好的哥哥,还遇到了一个为他赶走所有阴霾的黄子弘凡。

 

 

黄子弘凡实在忐忑了许久,在身后响起脚步声时心跳也随之剧烈起来。他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哽住了,只好用气音唤来人,“高杨。”

 

这是几年来高杨第一次涉足这间充斥着回忆的琴房。房间里的陈设没什么变化,中央放着一台卡瓦依,靠窗的阳光充足处摆放的绿植生机勃勃,只是离他最近的一面墙上多了一列照片。

 

高杨一张张看过去,照片的大小和新旧都不一致,有单人照也有多人合照,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把上面的一些孩子和当初的患者们联系起来。原来这一张张,都是他熟悉的面孔。

 

高杨诧异又惊喜地抬头,“这些是?”

 

黄子弘凡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想,“志愿者第一守则,小朋友的资料不可以保存和外传,”他挠挠头粲然一笑,“但他们已经毕业啦,这不算违规吧。”

 

 

草莓 

 

 

两周前。

 

那个雨夜,高杨把伞留给狼狈的黄子弘凡,临走前问他,不能就这么算了吗。

 

“他都这么说了,那我能怎么办。”黄子可怜兮兮缩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小羊抱枕被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黄元元你脑子里进萝北了是咩?”仝卓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他污了你清白就想走?不对,他说算了就算了?你当初是怎么追到他的?告白!和好!登堂入室!多简单一事儿!”

 

仝卓恨铁不成钢,他简直想把这小孩的头放到无影灯下照一照,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谁都能看懂,高杨凝视着他时眼睛里长燃不息的光和不可名状的爱意,两位当事人却还在这儿玩什么你追我闪的爱情游戏。

 

唉,旁观者清有啥用啊,仝卓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然后就看见刚才无精打采的人瞬间变了脸搭上他的肩膀,“那你答应助哥们一臂之力了?”

 

仝卓看着眉飞色舞的黄子弘凡,惊恐地捂紧了自己的钱包。

 

 

接下来的两周里,仝卓帮他从贾凡那要来了当年他和高杨带的班级里康复的孩子们的资料。黄子弘凡联系了他们的家长,希望他们提供一张孩子现状的照片。有知道他的意图后立即挂断电话的,也有表示理解但不愿意配合的。仝卓在一旁凭黄子弘凡眉毛的耷拉程度猜测成败,再把纸上的名字一个个划掉或打勾。

 

因为要避免二次传播而不能用电子档,黄子弘凡为了这十几张照片几乎跑遍了整个江城。老父亲仝卓看着他愈加明显的黑眼圈,劝他其实不用这么着急。

 

黄子弘凡笑着摇摇头,他知道,收集照片需要的时间不长,相对那四年来说更是不算什么,但他不想高杨再多等一分一秒。

 

 

一周前。

 

黄子弘凡抽空回了一趟锦川。他说出了那句四年前就该说的话。

 

“爸爸妈妈,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听你们的了。”

 

青年抿起嘴角,浓黑的剑眉和内双的上目线平添了几分凌厉。他在父母震怒的脸色下双膝着地,脊背却是挺直的。

 

“除了他,我什么都舍得。”

 

回来的飞机上,黄子弘凡看着舷窗外的景色感慨万千。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感情这东西哪有那么多刚刚好,相互喜欢这四个字太难碰到一起了。

 

他望着地上随着升空显得越来越渺小的人们,忽然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和他一样,终于能鼓起勇气,去把爱情牢牢地握在手心。

 

 

两天前。

 

黄子弘凡去江城医院找了贾凡。他未来大舅哥正在准备新一轮志愿者的培训讲座,办公桌对面有只本该在诊所里值班的柴犬精在撒娇添乱。

 

得知他的来意后,贾凡收起了一贯温和得体的笑容,满脸你想好了再说的警告意味。仝卓看着贾凡的变脸想起高杨威胁他的表情,心说他们兄弟俩这皮笑肉不笑真的是一脉相承。

 

柴犬精这会儿又和他大舅哥站一边儿了,神情严肃地问黄子弘凡是否真的想清楚了,提醒他一旦失败连朋友关系都无法维持。

 

谁要和惦记了六年的人做朋友啊。黄子弘凡说,反正不会有比现在还糟糕的关系了。

 

 

两小时前。

 

确认一切准备妥当后仝卓抱着手臂在琴房里环视了一圈,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说就等贾凡把高杨打包送上门来了爸爸先撤了。

 

那人走后没一会黄子弘凡听见楼下有人叫他,打开窗户就看见套在鼓囊囊的白羽绒服里傻乐的仝卓,高频率招手的样子活像冰雪奇缘里傻萌傻萌的雪宝。

 

雪宝两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中气十足地朝他喊:“抓住爱情啊!少年郎!”

 

 

巧克力 

 

 

“当年毕业的37个患者,我联系到了29个,其中有17个孩子正在普通的小学读书,其余的孩子也在努力适应正常的学习生活。”

 

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高杨。高杨对于这份工作的坚持,和他们在一起的两年,都是有意义的。有些往事,也是不需要回避的。

 

“我来医院面试那会儿,你问我怎么理解志愿者的康复工作,我记得我当时跟你说,我们也许永远都读不懂这些孩子,所以该做的和能做的只有帮助他们获得基本的生活能力,不必打扰他们的世界。”

 

“但现在我改主意了。这得分人。”他这话说得很笃定,有一种坚定却软和的温情,还带着些许笑意。

 

“高杨,你还愿意跟我分享你的世界吗?”

 

高杨没答话,只是认真地看着黄子弘凡。

 

他的确变了很多,顺毛的刘海被斜斜地分开,露出光洁的额头与高挑的眉骨,稍稍抬眸就让人感觉到带着攻击性的冷峻。脸上却挂着高杨再熟悉不过的、阳光一样灿烂明朗的笑容。

 

高杨的沉默让原本冷静的黄子弘凡紧张起来。他没法藏住自己如鼓的心跳声,只能任由它在这样的空气里扩散成等待的焦灼和不安。

 

半晌,高杨终于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在江城的一座孤儿院里,有个小男孩,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哑巴,没有人愿意理他。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走路像企鹅的男孩子,他管小哑巴叫小草莓……”

 

“小草莓没想到他们还能再见面,虽然小企鹅不记得他了,但还是喜欢和他一起玩……小草莓因为太想珍惜了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小企鹅以为自己的喜欢会给他带来伤害,最后还是离开了。”

 

高杨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他平日惯用简短的句式,疏离又不失礼貌。而现在,他嘴角噙着点无奈又温柔的笑,用很平静的语气讲,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地要和我一起唱歌,又自以为是地离开我,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

 

一句句轻声的剖白,砸在黄子弘凡滚烫的心脏上,怦然清脆。

 

“……那时候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一个黄子弘凡。”

 

——原来高杨就是当年的小草莓,是他幼年在江城时唯一的朋友。他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对于高杨的意义。胸腔和喉管像是被不知名的物体塞满,哽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他也说了,是“那时候”,现在的黄子弘凡,有什么资格去要求高杨再一次接受他。

 

“黄子弘凡。”高杨很少这样郑重地喊他的名字。

 

黄子弘凡抬起头,努力地想要露出一个如常的笑脸,知道是该道别的时候了。他让高杨眼睁睁看他离开了两次,这回也该着他看一次高杨的背影了。

 

可他舍不得。他珍而重之地捧住高杨的脸,抱着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企望吻上去。

 

……高杨推开了黄子弘凡。

 

 

“黄子弘凡。”

“昂……”被点名的人耷拉着眼睛泫然欲泣,看得高杨气不打一出来,他想自己永远拒绝不了黄子弘凡这一点,真的是太讨厌了。

“你是不是刚吃过巧克力,”高杨佯装凶狠地瞪他,“我牙疼。”

 

黄子弘凡凝视着他愣怔了一会儿,嘴角一撇眼眶里就滚出大颗大颗晶莹的泪来,“羊儿对不起,我好想你……”

 

高杨也红了眼眶,他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朋友紧紧地揽进怀里,让迟来的坦诚,多年的等待,和不知所起的情深不易,都融化在这句哽咽的告白里。

 

听人说,来人间一趟,要看看太阳。于是人们终其一生都在追逐属于他们自己的太阳,渴望得到温暖和光亮。

 

高杨轻轻摩挲着黄子弘凡微凉的脸颊,闭上眼亲吻他的额头。

 

他不是我的太阳。
 

  

他是我的人间。

 

Fin.

 

 

彩蛋1:

 

黄子弘凡一边小心翼翼地动作一边问高杨。

 

“太大吗?”

“还好吗?”

“这样差不多可以?”

 

等在一旁的仝卓和贾凡:???您调个开口器要不要这么……

 

彩蛋2

 

仝卓:“元元啊,咱俩什么都不耽误,你还是管我叫爸爸,我管你叫弟婿?小高你随元元叫爸爸也成,叫哥夫也成。”

黄子弘凡:???

贾凡:……

高杨:阿黄你手术刀借我用用【和善的微笑】 

 

彩蛋3:

 

高杨做了个梦,梦见了一间小小的孤儿院。春天来了,后院的榆树开出了一簇簇粉白的花朵,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有个男孩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向着倾洒而下的日光站在树下望了好久,也没能等来那个总给他甜甜的巧克力的,走起路来像图册上的企鹅的小胖子。那个希望他能笑起来的,阳光一样的男孩。

 

小草莓把手举到脸侧,触了触自己僵硬的脸,然后学着记忆中那人的样子,一点点牵起嘴角,眼尾也微微地弯下来,努力做出一个笑的模样。

 

他回过身,发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年轻的男生在他面前蹲下身来。逆着光,男孩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那人耳上坠着一副小小的十字架。

他向男孩伸出手,淡色的唇一张一合,说不好意思,我来晚啦。

 

于是男孩终于笑起来,眼里淌过春日和煦的阳光。

 

 

(这次是真的)End.

 

感谢景老师和木老师的邀请!感谢各位神仙愿意带我玩!感谢大家读完我的流水账!球评论~【鞠躬】

上一棒 @歧一 

下一棒 @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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